西藏歸來

西藏，我孜孜念念想要前進的地點，期盼了將近三十年。

年輕時，無法負擔龐大的旅費；後來青藏鐵路通車了，那時工作需要大量的投入。接著進入西藏開始需要辦入藏證，相較於其他地區，它更難以親近。想去的地方太多，先從容易的開始探索吧。那時的社會經濟環境下，旅遊最大的成本是機票，我總是優先考量機票價格，決定前往的城市。

即便已經自助去過地雷滿佈的吳哥窟（柬埔寨），二〇〇〇年左右也曾在中國四處旅行，卻一直沒去西藏。

進藏之前，我想著：這次不去，或許再也沒體力去了。在工作、家裡、課程都能安頓且支持的狀況下，我毅然決然地前進我的夢想。

嗯，我可真的是考慮過各種狀況，包含高山症最嚴重的腦水腫、肺水腫發生時，哪些保險可以支應醫療，或將我的身體帶回。那個毅然決然，可不是誇張。平日我就是會多想幾步的人，更遑論這是一場很需要體魄的旅行。

在西藏的旅途中，我感受到有著源源不絕的能量進來，也有某種負能量慢慢地從縫隙中出去。常常，我在看著大山大景的時候，眼角默默地滲出水來。我想那應該是西藏過於乾燥，逼出身體的濕氣。或許就是這些物質上的交換，讓我感受到這些能量吧。

沒有特殊宗教信仰的我，不是在各大寺之間獲得宗教上的飽滿——希望沒讓大家失望。在團體裡，我也越來越不想說話，渴望更多的靜默。有著身體不適的原因，但更多的是，我想將感官完全地開放在這壯麗的山景、湖景裡。我想在「一天四季，十里不同天」的變化中行走。我想看動物們恣意地在路旁覓食打盹，看山頂與山裡雲的變化，聽轉經筒轉動時窟嚕窟嚕的聲音。我想體會藏人漫步、嘟噥，重複著念經、繞圈的日常。

回台後，我思念著西藏。思念那裡的景，也思念身體上的限制。在眼裡、心裡的滿足，與身體環境上的刻苦交錯著存在。日常裡我常問自己，有需要思索這麼多嗎？生命有著日常，也總不時來點考驗，讓各種經歷如流水般滑過。那樣的方式，會不會其實更適合我自己？

我知道，西藏不是人生的解答。

但我好想，再去西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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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藏日常｜八廓街

繞行的不只是街道

--日常與信仰，共構一條街的聲音

從布達拉宮走向大昭寺的那條路，是拉薩最熱鬧、也最靜謐的地方——八廓街。但我們的行程跳過了那段步行的過渡，遊覽車直接將我們卸在街口，硬生生地，與它正面相遇。

一下車，便是安檢。隨身行李通過一致的 X 光掃描，人身也需接受金屬感應器的檢查，像是進入某種異境的關口。穿過安檢門後，藏式小街的景象立刻展開。第一眼便見一間藏牛肉舖，肉塊吊掛在木架上，出乎意料地乾淨，沒有血水，也沒有油亮光澤。那些肉看起來更像風乾火腿，甚至像某種供品，讓人難以直接聯想到烹煮的氣味。

轉個彎，是祭祀用品店。色彩鮮明，琳瑯滿目。大小轉經筒陳列在櫃台前，從手掌大的隨身款到桌上型的精緻雕刻都有；經幡成捲懸掛著，藍白紅綠黃五色布料在微風中輕輕搖曳，藏文經咒與獸紋依序展開，像是一群隨風祈願的小旗隊。

有間整齊的僧侶服飾店鋪，紅色袈裟堆疊如同流行服飾店。仔細一看，每件顏色深淺、布料厚薄略有不同，配件齊全，細節分明。再往前，是工藝品店：銅壺、水瓢、燭台、茶碗、淨水瓶……銅色與銀白色器物填滿整面牆，反射著低調而溫潤的光澤，靜靜地躺在那。

再往前，是更鮮活的場景。叫賣聲此起彼落，一位賣水果的藏族婦人站在攤旁，手持舊秤，一籃籃蘋果與橙子在陽光下色彩飽和，像是從油畫裡取出來的一角。也會有些奇異平靜的角落，賣香包、護身符、預言轉盤的小攤靜靜佇立，那些攤位讓人感到一絲曖昧的不確定。但這些聲音與氛圍，正是構成八廓街層次豐富的聲音背景。

踩在八廓街常見的灰石板路上，能感受到與其他城市不同的氛圍。這裡商店林立，紀念品、藏刀、紅珊瑚與酥油燈彼此交錯，語言在耳邊此起彼落：中文、藏語、四川話……卻奇妙地沒有紊亂。

在這裡，信仰與生計從不衝突，而是同一件事情的兩個面向。

信仰的旋轉

--不求前進，在重覆裡安放心

走著走著，我忽然明白，這條街的重心，不在買賣與觀賞，而在於那不斷重複的腳步聲。它們不是漫無目的地流動，而是圍繞著某個內在的重心在轉動。而那重心，是信仰的節奏。一種不張揚、不解釋的秩序，藏在人們一致的方向裡，藏在轉經筒與佛珠之間。我開始留意那些沿著街道旋轉的人們，跟著他們的步伐，也跟著那種穩定的流動慢下來——在人群緩慢的旋轉中，我第一次感受到一種近乎靜止的安定感。

有著信仰的人們，沿著順時針方向前行、繞行。有時，連狗也會順著人流的方向走著，安靜而自然，彷彿也記得這條路該怎麼走。那是我第一次站在八廓街的外圍，感受到一股流動，不是觀光客的湧動，不是買賣的喧囂，而是一種更深、更緩的節奏：身體記得信仰的走法，時間也跟著圍繞。

繞八廓街一圈，不只是地理上的環繞，那更像是一種念頭的旋轉，一種信念的走法。每一位順時針而行的人，都像把身體交託給某種更高的秩序。有些轉經人手裡拿著長串佛珠，邊走邊低誦；有些長者手持轉經筒，步伐緩慢，卻穩定如儀式。轉經筒有木製的，也有銅製的，內部藏著經文，每轉一圈，就像誦了一遍經，為世界添一分祈願。有時，也會看到小孩子學著轉，或許他們還不懂其中意義，但仍學著那份輕柔與莊重。

原來，轉經不只是信仰的事，它更是生活的節奏，是身體記得的一種日常。